今天我在德铁上——早上10:38从柏林出发,17:10到达阿姆斯特丹,换乘后预计于18:12到达海牙。这班车大约是我两周内坐的风景最差的一班,柏林的一切看起来都便宜又好吃(和瑞士相比),但是确实没有湖光山色。我在这班车上工作、列工作计划、买了两杯十分不好喝的麦咖啡来(企图)杜绝白天的睡眠,不过心里尚算得上高兴,一种很简单的高兴。火车在向前开,每逢长途列车我都会反复想起《什么都没有发生》里的话:“开动的列车是我最早的快乐记忆,从此我爱上背井离乡。”
我家在封城,这令我想起来三年前,三年前的夏天我在斯德哥尔摩,第二天要出发去冰岛,坐在床上与我的妈妈通电话,她在电话里痛哭流涕,我忘记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一起哭,开始时是她先哭的,我成长到二十岁,依然和三岁时相比没有长进,在妈妈哭的时候,眼泪总是先于思考就出现,她听到我哭,反而不哭了,跟我说:“要勇敢啊,无论如何要勇敢。”
我那时深感自己有义务回去陪伴她,但是没有。她在家里和我爸爸过上海的夏天,我和我的朋友们去了冰岛,我的记忆里是教堂、管风琴、发烧梦与众神瀑布,那大约是我在那一年里最为自由和快乐的几天,它的侧面又永恒是某种罪恶感——我在与不可解的家庭痛苦的斗争里获胜了,通过远走高飞的方式,但是胜利也是一种苦果,我缺席了一场明知在发生的斗争,即使这不是我的斗争,但我依然是我心中的逃兵。
如若说与三年前相比,我有任何长进,大约是日渐明白,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无能为力的。人生的难关总要自己去过——这是一句双面的话,别人无法真正帮助自己,而我也无法真正帮助别人。我家小区封了后解,解了后封,每天抢菜是头等大事,但那确实并非我正在经历的生活,我对其无能为力,也是一种必然。
我去了瑞士,一半时间在下雪,另一半时间可见春天的影子,无论哪种都很美。沿途总是在坐火车,令人很开心,尤其是坐在火车里看到窗外大雪纷飞,心中依然觉得这是一种神秘——我对于四年北京的大学生活最大的遗憾就是几乎没有见到雪。我对北京的总体印象总是夏天的样子,暴雨和烈日,我最喜欢的季节。
在从Luzern到Interlaken的车上,我确信我要写一个故事,每一次的旅行都应该有相配的故事,虽然按这样计算我拖欠了很多,例如圣诞节的苏格兰。那是一次某种意义上混乱的旅行,因此在另一种意义上就是真实。在爱丁堡的某条小巷里,墙上有人写下:Allyouneedislove.我觉得一定是个喝醉了的人写的,我当时把它指给qiqi看,我们谁也没当真。
瑞士的旅行应当与什么样的故事相配——我并没有想好,只是在火车上受到某种感召。我不想写一个有过于强烈的爱憎的故事,想写一些互相陪伴着度过雪天的故事,春天来的时候,就一起流成一条小溪。
“要勇敢”在一种意义上是我妈妈教给我最重要的事情。她教给了我关于“爱”更为困难的那个侧面——牺牲、奉献、无私、被伤害。我时常在痛苦的时刻里感到我与她的相似,从而可关心起她的痛苦,而忘记自己的。“开始时捱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人该如何得到爱?——或许有人比我更为智慧,明白爱的真理,但我并不知道,我在GlacierExpress上写“爱是全无恐惧”,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且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
我在柏林见到了四年没见的朋友,上次见的时候在上海一起吃早茶,如今在柏林去动物园,然后五点钟跑去吃相似的点心。我那天飞机落到柏林,拉起行李箱跑去见她,心想无论如何我都会有一种失落。我们认识那么久,但是认识的时间没有一起度过,确实就只是时间而已,她在她的时间线里选定了她的生活方式,我在我的时间线里选定我的,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到三点钟,话讲不完,但是话也只是话,甚至难说是投机的话。我确有一刻并不理解一切如何成为了如今的样子,是不是上一秒她还站在我旁边,穿着不合身的迷彩服,我们十五岁,要去军训。一转眼几乎十年过去,我们坐在桌子两边,在“男朋友洗碗好费水”上达成令人激动的共识,且对她来说应该是先生了,对我来说也未可知。我想起来我十八岁的时候说过想要给她做伴娘,也曾那么痛苦地借陌生人的姓名写过“而我可能不会爱你的孩子”这样的话,而如今一切的的确确是过去了。倒也不至于称其为“幻灭”,只是何必再忆起,我们在柏林走了那么多路,我有一刹那想起来高中的时候一起去过的种满法国梧桐的南京,那一年我走到磨破了脚,她在我前面走,看起来一辈子不会泯然众人,而今剩下一些无足轻重的特别,已然是非常顽强的对抗。
我在柏林的第二天总是想念海牙,我在海牙的生活里有过剩的调料,多买了一个的漱口杯,琐碎的一切。有一些很简单的快乐,来自于我莫可名状时而涌现的小小斗志,有一天我会完成一些打动,有一天我会确信自己拥有了某些不会失去的东西,有一天,无论是在北京、日内瓦、旧大陆或新大陆的任何地方,我会抄完下半首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两天之后我要去史基浦接机,离开家之前,我要在花瓶里插上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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