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木村拓周、偷你牛
作者:木村拓周、偷你牛
刚知道又要参加新一季《脱口秀大会》时,思文是拒绝的。
第一季已经是两年前了。当时《吐槽大会》横空出世,将脱口秀这门舶来艺术端到了大众面前。脱口秀几乎被塑造成了某种“风口”。有一档面向新人演员的节目,有机会让大众熟知自己,竞争和压力也不算太大,抓住这个机会应该是共识。
但到了今年,《脱口秀大会》画风突变。每名选手需要先参加“残酷开放麦”,排名前列的才有机会录制正片。常规录制还做成了积分赛,排名前列才能进入半决赛、总决赛。
把脱口秀做成严酷的竞赛,其实是一件不那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反叛、不在乎、在主流价值之外提供新的视角,是隐藏在脱口秀笑声底下的某种内核,也是很多演员想尽量展现给观众的精神面貌。但现在这群演员需要为了排名激烈地竞争。
“竞争就意味着有输赢。我要么是被挫败感打败,要么就会被胜利的欲望牵着鼻子走,这两个都不是我想要的。”思文告诉我们,“但比赛摆在这,我不得不参加,这已经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输和赢所带来的,在思文这并不是一对相反的“绝对值”。“比起赢得比赛带来的自我认可,被外界否定所带来的影响可能会多出一百倍”,而且即便距离被大众熟知已经两年了,“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自如地处理负面情绪,我会害怕一定有输赢的过程。”
心理还不够强大的例证是,在自己“讲垮了”的那期播出前的两天,她提前把微博卸载了,以免看到负面评论。而以前和程璐吵架时,每当争吵到了提高音量的环节,思文就差不多要收拾行李出去住了。
这样一个避免正面冲突、不够勇敢直面质疑和批评的脱口秀演员,在第一季《脱口秀大会》成了三强,这一季也在前5次上场取得了4次满意的成绩。这是一个怎么也该感到满足的成绩了。
警钟在第五期节目录制时敲响。
这一期的主题是“我可能被骗了”,按照前面几期的创作惯性,思文从女性化妆的话题切入到她可以信手拈来的关于男女差异的段子,讲得时候也觉得得心应手,然而结果却只落到了第七名。
吴昕给她的评价是“本子不如以前好了”,脱口秀译者、KOL盖柴认为“像一个模仿思文的新人才会讲的段子”。
出乎意料的失败让思文开始反思。这一季从第一期开始,无论从线下残酷开放麦的选拔还是录制和最后的播出效果,思文都是以“求稳”的状态,一路过关斩将。“求稳”是针对赛制所作出的策略,只要尽量争取多上几期,每期取得不太差的分数,后半程就会比较轻松,也有直接进入总决赛的机会。
然而正是这种求稳的心态导致了这一次的滑铁卢。观众开始对纵深不够的女性话题产生疲惫感,连卡姆也在节目采访中说“聊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求稳”看似是一个策略,实际上也可能是一种逃避。“我没有真正去正视,这是一场有输赢的比赛”。
思文似乎不避讳自己对“稳”的追求和渴望。去年《城市画报》采访程璐思文夫妇,思文曾经提到过她和程璐价值观上最核心的冲突:“我想要平稳的生活,他想要自由浪荡的生活。”
然而当思文真的得到了她以为自己想要的“平稳生活”,成为了一个在大国企上班、五点下班,闲了做做瑜伽的深圳白领时,倦怠感又很快袭来,“看似高枕无忧,但很多时候真的没法心安理得,没有目标让我非常无法忍受”。
以至于当笑果的机会出现时,思文反倒比程璐更果决地,下了搬家去上海的念头。
决定去上海的时候,思文正在看一本书,叫《与神对话》,里头有句话讲到,人做大多数事无非是两种动机,一种是恐惧,一种是爱。如果本着恐惧的心理去完成最后肯定是失败的,但如果本着爱的本质去做,即便结果失败但肯定是开心的。
不知道思文在第五期垫底落败之后,有没有回想到这句话。但她似乎意识到了为了进决赛而“求稳”并不是一个好的创作动机。
她没有再去讲作为一个女性脱口秀的生活,也没有讲她和程璐之间的事情。她捡起了那个之前写了一半,又不敢接着往下写的,关于姥姥的段子。录制的时候,她的表演让好几位观众掉了眼泪。几个演员,包括在笑果工作的“文森特动物园”,都哭了起来。于谦在现场点评说她今天脱离了一个独立女性的视角,讲了很多内心的东西。
这季节目,让思文感到最满足的,并不是最后取得的好成绩。直到现在,思文都觉得,比起李诞池子建国他们,自己不是很有才华的人,讲得也不是很好,“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可能就是稳定”。
最让她满足的,是她克服挑战,找到并且恢复到了某种良性的创作动机。“对输的恐惧、想赢的欲望,已经在控制范围内了”。
加入笑果的时候,思文其实是个“赠品”。
年,笑果文化成立。李诞和几位公司创始人,在全国范围搜罗熟悉单口喜剧的编剧、演员人才。梁海源、程璐、思文,都是在这个阶段加入笑果的。
很多人都知道思文程璐结婚时,深圳那帮脱口秀演员给他们办的那场线下“吐槽大会”。那个时候,更投入在脱口秀这件事上的是程璐。思文向我们回忆,在深圳的那几年里,她零零散散上台讲的次数可能不超过5次。
当时先看上了程璐他们的,实际上是上海的另外一家喜剧公司。对方老板有一次来现场看程璐他们演出,那天正好很多年没上台的思文被程璐和海源“逼着上台”,讲完以后对方老板对程璐说,“要不把你老婆也签了吧”。
后来笑果把程璐这伙人“截胡”了,程璐就跟笑果说,“可是那边让思文也过来”。笑果于是把思文也签下。
“是因为他的缘故公司顺带签了我,给我来上海发展的机会。”思文承认。
这之前,思文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迈向一个新的事业台阶,是因为程璐带来的机会。在深圳的一段时间里,思文在国企兢兢业业地上班,而当时程璐辞掉了翻译工作,一心想做自由译者和脱口秀编剧。
活儿少的时候,程璐闲,天天在家打游戏,思文工作一天回来,问他,怎么样,今天打游戏开心吗?程璐笑得甜甜的,“开心呀”。
男性完整地保留某种“稚气”,以及对愿景的理想化想象,并且不怯于展示;女性则更早开始警惕来自未来生活的重责。这似乎是在当下相当典型的一种都市情感关系样板。
那段时间思文和程璐争执多,但是在内心,思文是有点羡慕程璐的:心里有热爱的东西,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思文有时候会想到自己上学的时候。从幼儿园开始,她经常得到老师的评价,就是“能歌善舞、语言表达能力强”,但是“胆小”。父母觉得思文是个乖乖女,每天努力学习,其他的也没多想。
抓到机会时,思文会把自己的叛逆用合适的方式展现出来:当时思文的妈妈在广东做生意,经常给思文寄一些新潮的衣服。思文有一次穿了一身迪士尼的套装,外面再套个羽绒马甲,别个随身听戴副墨镜,再顶着个鸭舌帽,拽拽地走在学校走廊里。旁边教室里,小同学们探出来的脑袋和议论纷纷的声音,思文很享受,记到了现在。
但更多时候,思文是那个好好学习的乖女孩,不给家长和老师惹麻烦的好学生。
她从小练就了一身,隐藏自己真实想法,去适应外界规则的功夫。她完全知道怎么得到高分作文。概括,分论点阐述,一二三,总结。以至于她的作文每每被老师评为模范作文,供同学们学习。
“到后来,我越来越模糊我想说的,只知道自己需要说的。所以从小我就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一味的读书,因为这样可以让父母和老师开心。”思文说。
在好分数的掩护下,其他的好像没这么重要。直到高中有一天,一个男生在班上大声说,“王思文的作文只有老师会喜欢”。
被戳中的羞愧和愤懑同时升起,但思文表面仍得装作若无其事,镇定自如。
像大多数中国年轻人一样,人生前十八年中思文可以假装无视的问题,在高考完之后就无法不直面了。从大学在西安电子科技读了个通信工程,毕业后到IT行业、国企“按部就班”地工作的整整十年,在思文看来是丧失目标、没有方向感的十年。
对于思文来说,是脱口秀这件事,帮她找到了一个方向感,一个可以摆脱过往生活路径依赖的新台阶。
这个台阶当然也不是谁想登上就能登上的。刚到上海那段时间,笑果经常有线下开放麦演出,就像第二季的《脱口秀大会》一样,演完直接投票当着观众宣布排名。一起同台竞演的有李诞、池子和史炎这几位风格已经相当成熟的脱口秀演员,思文和程璐、海源初来乍到,基本上每场都占了倒数。
接连的挫折让思文产生了对舞台的恐惧,每天从家去演出的路上,她都恨不得下一秒就掉头。她还试着说服自己,即便不上台了,还可以当编剧,领着份过得去的工资,可以了。
思文记得有一次团队去北京演出,没有带上她,“我都怀疑公司在有一段时间已经放弃我了”。
及时给出鼓励的依然是程璐。和思文一样,刚到上海的程璐也颇受挫败,但他坚持尽量多地去线下讲,还逼着思文一起去开放麦。“如果你连舞台都上不了,也不会有人认可你的编剧能力。”程璐告诉思文。
就这么逼着逼着,直到“第一届全国脱口秀演员大赛”到来。当时基本上笑果的所有脱口秀演员都报名了,思文无奈也只好报名。甚至在去比赛的路上,她还跟海源嘀咕,说这时候如果能有个“意外”让她去不成就好了。
最后的名次是总榜的第四,在她前面的人是池子,大家都以为会拿好名次的人全部都被甩在她身后。
挖程璐来上海的老板说,“没想到我去深圳挖到的人是程璐老婆”。
在当编剧时候,有一次跟同事一起去见嘉宾艺人的经纪团队。思文向对方展示自己写的稿子,对方并没有给予足够的耐心,“这写的什么东西?”第二次李诞再过去,对方态度明显就不同了,稿子修修补补也就过了。
还有第一季《吐槽大会》庆功宴的时候,思文去的路上特别开心,觉得自己这一季在编剧上的表现很不错,但到了会场发现没有什么人在意她,台前的人在一个小包间里觥筹交错,编剧们落寞地坐在一旁。
“当时就觉得,我们编剧的付出一点也不比他们少,而且表演嘛,我也可以做到。”
很怕接受外界批评,但更难接受自己的失败。思文努力地写稿,演出,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从最早只是在《今晚80后》初露头角,到《吐槽大会》,然后是《脱口秀大赛》第一季比赛,她拿到季军。
一个入世、务实的人,在庸碌惯常的生活中丧失了热情,遇到了一个喜欢的艺术形式,能够安放和表达一些隐藏的情绪和想法,同时事业和生活也走上了好几个台阶——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是一个很完美的故事走向。
但程璐对我们说:“我觉得思文舞台上比我耀眼是应该的,因为她经历过的痛苦比我多太多了。”
从《脱口秀大会》拿下季军下来,正要开始迈入事业新台阶的时候,思文生了一场大病。
病痛是肾结石引起的,严重的时候,连续高烧了近一个月都没有退烧,之后因为发炎不得不做手术,整个过程中直接暴瘦了接近二十斤。
整整一年时间内思文都没办法投入工作,而作为演员,中断上台也就意味着在快速的更新换代中逐渐被观众遗忘。但显然,身体陷入巨大痛苦的时候,精神上其实是没有办法去思考职业生涯的。
打击接踵而至。生病期间,思文姥姥去世了,享年91岁。离异家庭长大的思文,对开朗、豁达、幽默的姥姥有特别深的感情,她也在节目上的段子里说,自己的脱口秀天赋可能是遗传自姥姥。
身心双重打击之下,思文一度将自己的情感完全封闭起来,花了很长的时间自我疗愈。
帮助疗愈的一大工具是阅读。因为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一些顽疾无法根治,思文被迫看了自己之前很抗拒的中医,发现有奇效。她之前坚定的唯物世界观有了一些动摇,尝试让自己对无法直观理解的事物保持更大的宽容度,也开始看佛经和金刚经。
创伤在某一个顿悟时刻被彻底治愈,是影视剧才会有的情节,真实的治愈过程总是漫长而煎熬的。思文意识到了所有负面的事情都是她需要去克服的障碍,比如自己容易紧张、过分在意输赢。她发现这些原本她很难接受的缺点的存在,是“应该的”。只要把心态调整成抱着“克服挑战”的心态,事情就没那么可怕。
很多人认为喜剧创作会帮助消解痛苦,思文认为有一定效果,但被夸大了,“说深层的悲痛首先是自己已经消解,其次是你的脱口秀技艺已经可以把生活中的苦包装成笑点”。
最有效的良药可能还是时间。姥姥的事情思文之前就想讲了,但一直无法完成这个稿子,“就觉得轻飘飘的”。直到录制这季节目的第七期,在“孤独”这个主题下,思文很自然地把稿子完成了。“我能讲出来,就说明它已经不是痛点了。”
话是这么说,在读稿会上讲姥姥的段子时,思文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不过正式上台时,她已经可以克服情绪对自己表现的控制了。
然而一些新近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还未能被她当做段子素材来看待。
实际上厄运还未完全放过思文——就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前几集录制的时候,思文的父亲也去世了。这件事思文似乎至今也并未能完全消化,所以不像姥姥的事情一样写成了段子在节目上讲给大家听,也并没有向我们展开聊太多。
“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让我肆无忌惮的说话,我老公也做不到这点,现在除了我自己家我真的就没有别的家了,一下子就真的体会到孤独和痛苦。”
要说大的伤痛对人有好处,那就是在痊愈之后,能给人以新的目光审视从前的自己。生命的无力,让思文明白以前自己生活执念太重,有时想稳定,有时想向前冲,有时候又不够勇敢,总是在“强说愁”。
现在在思文的理解里,生活其实就一件事:有限的时间内,顺其自然地表达更多,拥抱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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