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章宇饰演的徐东曾是中学老师,后来开起了铲车,徘徊在怀孕的妻子与一名小护士之间。在爱狗被人吃了之后,徐东决意找吃狗者报仇。(片方供图/图)
年6月19日,由导演耿军执导,章宇、马丽主演的电影《东北虎》获得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爵奖。
《东北虎》是导演耿军的第二部剧情长片,故事雏形始于年,其间经历剧本反复修改打磨、找投资无门,最终确定开机,历时六年,再到年上海电影节得以展映,又过去了三年,影片于年1月14日上映。
年6月16日晚,《东北虎》在上海举办的一场亲友场放映,是这部影片首次在大银幕与观众见面,也是主创全员到齐的一次。放映结束,耿军拉着章宇、马丽,还有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出去喝酒,大家喝了个通宵。影片杀青后大家各奔东西,有的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再次见面,彼此都觉得亲切,他们互相敬酒,聊拍摄时的趣事、艰难的事,席间就会哭一鼻子。“挺正常的,其实细想,这帮搞创作的人,哪个人是个成年人?骨子里面都是孩子。文化挺高贵的,我们在干一件高贵的事。”耿军摸着光头,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东北虎》的故事发生在耿军的家乡黑龙江鹤岗,是一个关于怀孕的妻子和出轨的丈夫、破案和复仇的黑色幽默故事。一只东北虎、一只狗、一个精神失常的诗人、一个债务缠身的建筑商,与男女主角的生活绵密交织在一起,共同构筑了一出荒诞、讽刺、令人啼笑皆非的东北平民生活秀。
有影评人评价,《东北虎》是“年最有电影节质感的电影”,它有丰富的意味,有导演对人间的独到洞察,演员演绎也精准到位。耿军说,《东北虎》是他给大家弹唱的一首来自北方的民谣,“我不希望是情诗或者是赞歌,我希望平和一点,而民谣里面五味杂陈,什么都有”。
鹤岗乐园
贵州人章宇第一次去东北的印象是寒冷。他进剧组的时候是冬季,鹤岗气温常常在零下三十多度。白天的大街上,走动的人不多,大家都穿得很厚,很臃肿。鹤岗饭店特别多,走进饭店,每个人都很鲜活,喝着白酒、吃着串,好像都需要用这样浓烈的东西来消解或者激活自己。“太冷了,好像大家都需要用那种烈度的液体灌入才能蹦跶起来。”章宇回忆。那时每天收工,他们也天天喝酒,不然天黑得太早了,下午3点以后就没有光了,那么长的夜,怎么来度过呢?
东北的冷也影响到章宇的表演。他发现,在鹤岗不可能像暖和的南方那样,人有非常丰富的表情。最难控制的是不掉泪,凛冽的风吹着,迎风泪很容易掉下来,但剧情需要的情绪不是掉泪,所以他得控制自己。这让他突然理解了北欧导演罗伊·安德森的作品里,为什么所有人都被化成白脸,像戴了一张不动的面具一样。“从演员来看,在那样的环境里,人的表达是僵硬的,它让你不得不僵硬。”章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耿军出生并成长在鹤岗。鹤岗的别称叫煤城,是一个煤矿城市。“我家所在的区是我们当地一个挺大的区,有特别大的煤矿,年代有上万名在职员工,但年那个煤矿停产倒闭了。这种状况在我们那儿,二十年里其实是起起伏伏的,重工业、能源这一类产业都面临减员、破产、转型,这个其实是我们那边经济状况的常态。”
比起城市兴衰,年出生的耿军对鹤岗的记忆更多是“童年的乐园”,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精神世界里的原乡,影像作品里反复出现的背景板,以及源源不断的灵感来源。对他而言,鹤岗还有好多未完待续的故事,比如,这些年经历棚户区改造,鹤岗盖了很多楼房,之前住平房的人都搬到楼房里去,以前是一个平面的、可以纵深的邻里关系,现在变成垂直的、互不相干的关系;还有随处可见的西式招牌,鹤岗最大的商务中心叫“时代广场”,还有两个电影院叫“戛纳影城”。
和章宇不一样,耿军喜欢鹤岗的冬天,那是和“美好”有关的画面,上小学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翻围墙,跳过去之后人不见了,都埋在雪里了——之前下了整整一周的雪。从雪地里爬起来,他们就回到班级去点炉子,炉子上面放满了饭盒,一会儿功夫,教室就会充满饭菜香。
其实日子过得并不轻松。耿军一家人住在城乡交界处,往东边走40分钟是高楼,往西边走10分钟是菜地。日子过得辛苦,父母靠种地、养鸡、卖鸡蛋供他和弟弟读书。母亲有时会让耿军和弟弟背着鸡蛋去大市场上卖,因为每斤鸡蛋零售比批发能多挣两毛钱,一天能卖出斤鸡蛋的话,就能多挣出20块钱。
成年后回忆起来,父母给他最大的财富是“自由”,内心特别自由,不被规训。耿军说,“父母对我成绩几乎没有要求,只要你能上,能继续升级,从小学上到中学,从中学再往上,你学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那个时候说什么叫幸福?开玩笑说就是监狱里没有咱家犯人,医院里没有咱家病人,这家就不错,没有什么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这些朴实的想法与他成为“北漂”之后的感受形成强烈的反差。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怀念鹤岗,“那是一个乐园,所以创作的源泉就来自乐园,来自最有寄托感的地方。”现在每年,耿军都会回鹤岗住上一两个月,发小们每年都聚,大家的孩子都不小了,但小的时候弹老蹦、捏脸,现在四十多岁了依然还在玩,“特别幼稚,但也特别美好”。
有影评人曾这样总结耿军的叙事风格:黑暗中不乏幽默,这或许可以从他的成长环境中找到依据。《东北虎》里的人和动物看上去都是那样孤独又绝望,即便这样,仍然有欢快的音乐相伴,有让人笑场的瞬间,比如,债务缠身的建筑商马千里在家躲债,讨债者达成的共识是向他家扔砖头,砖头穿透窗玻璃砸中马千里,伴随着欢快的背景乐,他应声倒地,定睛一看,散落在地上的却不是致命的砖头,而是两个冻萝卜。
徐东和妻子、小护士在饭局后合影,徐东心中的欲火也被扑灭。(片方供图/图)
东北“正常人”
《东北虎》里的故事是有原型的。故事缘起年大年初三,回老家过年的耿军在鹤岗汽车中心站碰到了哥们儿徐刚。因为过年,去新华镇的那趟小巴车一小时才发车一趟,徐刚在那等了一阵儿,衣服上沾满了雪。“我说你大过年干啥去,走亲戚?他说不是,我家狗让人给吃了,我干他去。”两人聊了一会儿,车就来了,徐刚上车去新华镇了。
这个画面很长时间里一直在耿军的脑子里回放,他很快动笔写出了《东北虎》的开头。他想象这个男人三十四五岁,刚结婚不久,老婆要生孩子,他要找吃他狗的人。后来这个人就成了《东北虎》主人公徐东。
徐东有几重身份,首先是复仇者——他的爱狗被人吃了,他要去复仇,遇到了落魄的、债务缠身的建筑老板马千里;第二是婚姻生活的溜号者,妻子即将临盆,他却在外和一名小护士纠缠不清,于是大腹便便的妻子寻思着破案,到底谁是小三;第三,是开铲车的文人。他曾经是一名中学老师,后来成了开铲车的司机,失去了精神滋养,需要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诗人罗尔克的“帮忙”。这样一辐射,打开了徐东的人际关系,电影的局面也打开了,变成了一场众生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里面挣扎,试图去解决问题。
徐刚原本要在《东北虎》里本色出演徐东,但因为他比剧本设定的年龄偏大,最后演了精神失常的诗人罗尔克——诗人也是有原型的,他是徐刚的同事;徐东一角则由年龄匹配的演员章宇饰演。“章宇在电影里摁上了徐东的指纹。”耿军评价。马丽饰演徐东的妻子,一个发现丈夫出轨、即将临盆的妻子。耿军记得第一次跟马丽见面,马丽没有化妆,大家只是平静地聊天,他在她的眉宇和下巴之间发现了一个“侦探”的可能性。
徐东做的最“行为艺术”的一次举动,是在大雪天帮疯诗人罗尔克在雪地里吆喝卖诗集。“我自己知道我们特别软弱,文人特别软弱,心思重,爱想问题,但有很多问题我们是想不开的,是没有答案的,所以就会很忧伤,其实社会上哪有那么多答案,全是问题。我写的也是我自己。”耿军说。
而天天被人追债的落魄商人马千里,遇到的最大的善意,来自一个说话结巴、看起来智力不太正常的小二。小二曾经在马千里风光时受过恩惠,如今马千里落难了,关心他的人只有一个比他更落魄的小二,提着一袋带鱼和块钱来接济他,两人在雪地里有过一番感人的喊话。
小二也是有原型的,他是耿军的表弟。表弟三四岁时因为医疗条件不好,打抗生素把语言中枢打坏了,落下了说话含糊的毛病,让大家误以为他是智障者,但他不是,用耿军的话来说,“他是吃饭可以逃单的人”。表弟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因为说话含糊,没有学校接收他。年左右,表弟在一家教会里帮着扫地、干活,在那待了六七年,学会了识字。他每年过年都会跟着爸爸、哥哥上耿军家拜年,耿军每次都让他唱上一段圣歌,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仍然很动人。
表弟用接近原生态的状态出演小二。小二已经在耿军的三部电影里出现过,喜欢这个角色的影迷,戏称他为“鹤岗宇宙的守门人”。
《东北虎》里出场的人物,无论从形象,还是行为方式,看上去都不太“正常”,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最害怕正常人这个词。我从来不会定义这个人是正常人,那个人不是正常人。我觉得每个人只要有正常的社会交往能力,都能归为正常人。”
“伤感没意思”
耿军喜欢逛动物园。在他的记忆里,童年时本地的动物园里还有很多动物,后来动物园也凋敝了,就剩下一只熊和一只猴子,最贵重的是一只东北虎。参观动物园的时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只东北虎,在深深的大坑里躺着、趴着,有时候走着,偶尔会看一看大坑上面看它的游客。
有一次他带了一台摄影机过去,在把镜头推近看东北虎表情的时候,他想到了人的遭遇,“东北虎在这里是这样的,有一种孤独感,没有玩伴,如果把它放回森林,它还会凶猛吗?”于是有了影片的片名,东北虎的命运与主人公的命运形成一种映衬。
《东北虎》不是一个锋利的故事,它是温和的,影片结尾,每个人都走向了包容与和解。“徐东是一个文人,一个学校的老师去找一个商人复仇(商人把文人的狗吃掉了),这几乎是一个不对等的关系。一个文人去找一个武人,武人比文人还要狡猾,这种不对等才形成故事之内的内部张力。这个文人很软弱,又很脆弱,但是他的仇恨又那么强烈。”耿军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徐东的妻子看上去比较凛冽,因为要破案,但其实整个过程是挺轻松的,她就找了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她想找好朋友帮忙,好朋友嫁了个有钱人,感觉上有钱有势,但最后发现,这个有钱的家庭过得并不如意,到后来,这个妻子还得通过家庭内部把案给结了。”
结尾剪辑了几版,最后的版本,一些更锋利的片段剔除了。
影片里,主人公有句口头禅,“伤感没意思”。耿军说,这是他劝自己的处世哲学。“因为我是一个特别容易伤感的人。比如说喝完酒,喝了一点微醺,走在街上生活挺美好,喝完酒去唱KTV,越喝越大,完了之后大家都在宣泄,把歌曲糟蹋得一塌糊涂,之后一片欢乐的海洋,当我淹没在海洋里的时候,我觉得好生活都是错觉、都是幻觉。就是这种东西随时伴随着我,因为我想乐观,我会加持我自己,我说我乐观一点,我劝我自己伤感没意思,其实是劝我自己的话。”
影片的尾声一场高潮戏,马丽饰演的妻子安排了一个饭局,徐东和妻子、小护士第一次坐在了一张饭桌上。一桌菜摆着,谁也不知道桌上的酒是不是有毒,三个人都没有动筷子。表面上相安无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剑拔弩张。最后妻子起身,要求三人拍一张合影。章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是一种高级的矛盾张力,没有外化,但在那张合影之后,徐东肯定彻底被震慑了,被打服了,彻底扑灭了他心里的那些小火苗。他最后干的那杯酒,其实是自己把自己所有的躁动、不安,奔放的欲望浇灭了。那是一场灭火的戏。”
南方周末记者李邑兰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yzl/3158.html